从“直在其中矣”之“直”看孔子“文质彬彬”的旨趣
《论语·子路》篇提到叶公对孔子说:“吾党有直躬者,其父攘羊,其子证之。”孔子却回答他说:“吾党之直者异于是。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直在其中矣。”孔子的观点初看起来让人不可思议,但仔细想来,孔子对“直”的看法却与其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有密切的关系。本文试图从“直”入手探索孔子沟通仁与礼、实现文质彬彬的理论构想。
一、关于“直”之正面释义
《说文解字》中解“直”为“正见”,徐锴解释说“今十目所见是直也。”简言之,“直”就是正面看清,亦指“不弯曲”,与“枉”、“曲”相对。这是其本义。若进一步引申,“直”主要有以下几种意思:正直,坦率。《尚书·益稷》:“惟几惟康,其弼直。”公正,正义。《广雅·释诂二》说“直,义也。”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中:“郭解曰:‘公杀之固当,吾而不直。’”“当”即应当、公正,而“不直”则与之相对,即为不“正义”。端正。《广雅·释诂一》说:“端、直,正也。”《礼记·玉藻》说:“君子之容舒迟,见所尊者齐遬。足容重,手容恭,目容端,口容止,声容静,头容直。”郑玄对之作注曰:“直,不倾顾也。”
“直”在《论语》中出现了22次,杨伯峻将它归结为三种意
思:“⑴坦白爽快:‘孰谓微生高直’;⑵公平正直:‘以直报怨’;⑶正直的人:‘举直错诸枉’”。笔者根据上面所列“直”的含义并结合《论语》文本,将之归结为两种意思:正直、坦率;公正、正义。而在《论语》中,这两种意思既是相互区别的,又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。就“直在其中矣”这一句而言,其中的“直”就具有双重的意味。一方面,“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”是出于自然情感的表现:父子之间互相爱护的感情是天生的,落实到“其父攘羊”这件事上,出自天然的情感便是“为父隐”。前者叶公所说的那种表现如果从天然的情感出发便是不坦率的表现;另一方面,在孔子看来这种自然情感是一种应当。孔子主张“以仁释礼”,试图给外在的规范(礼)寻求内在的心灵基础,而亲情是人类最牢固的情感基础。因此,他把人类的自然情感作为其哲学理论的逻辑起点。而在任何逻辑系统中,其前提必须为真,必须是不可动摇的,如此才能担保整个知识系统的有效性。因此,在孔子这里,“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”既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,又是社会规范的应当所以,“直在其中矣”之“直”既是内心情感的坦率表现,又是个人行为的应然表现。
然而,从《论语》的整个文本来看,我们也会发现,孔子并不完全肯定“直”的品格,甚至不认为正直的人是君子。《卫灵公》篇中孔子说:“直哉史鱼!邦有道,如矢;邦无道,如矢。君子哉遽伯玉!邦有道,则仕,邦无道,则可卷而怀之。”在这里,我们明显地看到孔子不给予正直的史鱼以“君子”的评价,而是将正直的人与“君子”区分开来。那么这是为何呢?难道“不直”的人才是君子,还是除了“直”与“不直”之外还有其他可能?接下来我们将重点解决这个问题。
二、关于“不直”的诸多表现
从《论语》的整个文本来看,“直”具有诸多的对立面。首先,“哀公问曰:‘何为则民服?’孔子对曰:‘举直错诸枉,则民服;举枉错诸直,则民不服。’”这是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讲“直”在使“民服”中的作用,这里的“直”与“枉”相对。而《颜渊》篇中有对于这一句的详细解释:“(樊迟)问知。子曰:‘知人’。樊迟未答。子曰:‘举直错诸枉,能使枉者直。’”樊迟还没有明白孔子的意思,又去问子夏,子夏对他说:“富哉言乎,舜有天下,选于众,举皋陶,不仁者远矣,汤有天下,选于众,举伊尹,不仁者远矣。”在这里,子夏对孔子的理论进行了具体的解释:“直”是公正的象征,其对立面是“枉”,也就是不公正、非正义的象征,选举正义之人为执政者,就能使社会风气向好的方面转化,达到教化民众,而“不仁者远矣”。一方面,正义之人是在民众中拥有道德威信的人,是公众所认可的正义之人;另一方面,正义之人的举荐确实能够起到社会治理、世风向善的作用。因此,这种举措才能“使民服”。在这里,选择“直”(正义),拒斥“枉”(非正义)成为“知”(明智)的表现。显然,“枉”不能成为君子的品格。同时,我们又看到孔子并未因此而肯定“直”的品格:“柳下惠为士师,三黜。人曰:‘子未可以去乎’曰:‘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?’”孔子对他的评价是:“柳下惠、少连,降志辱身矣,言中伦,行中虑,其斯而已矣。”孔子认为,柳下惠这种“直”只是言行基本符合规范而已,其实是“降志辱身” 的表现。
其次,“直”还与“罔”相对。“子曰:‘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。’”朱熹引程子的注曰:“生理本直。罔,不直也,而亦生者,幸而免尔。”在孔子看来,“直”是人们生命保持所应具有的基本品格,假如“不直”地活着,也只是幸免于死而已,已经失去生命的根基。这里,孔子仍然是对“不直”的品格持否定态度。
再次,“直”还与“诈”相对。“古之愚也直,今之愚也诈而已矣。”朱熹注曰:“愚者,暗昧不明。直,谓径行自遂。诈则挟私妄作矣。范氏曰:‘末世滋伪。岂惟贤者不如古哉?民性蔽,亦与古人异矣。’”孔子总是将古今之世风进行对比。孔子认为,古时的愚人仍然能够做到坦诚不欺,而今世的愚人却欺诈、伪装,可见世风日下的事实。他在另一个地方也表达了类似的见解:“斯民也,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。吾犹及史之阙文也,有马者,借人乘之,今无矣夫。”古人遵守“直道”,“有马者”解他人之急,把马借给他人乘用,却不用担心借马者不还,因为,遵守“直道”的古人认为借马还马,天经地义,理所当然。而如果具有欺诈的行为,这种相互信任的“直道”就无法贯彻下去。在这里,相对于“诈”而言,孔子还是肯定“直”的品质的。如上而言,“直(坦率)”是做人的起码的品格,假如连这一点都做不到,又何谈别的品行呢?基于这一点,我们也不难理解孔子为何否认微生高具有“直”的德性。
综上所述,我们可以看到,孔子也没有肯定“不直”的品格。与之相反,相对于“不直”来说,孔子还是强调“直”的重要性的。看来,孔子是认为单纯做到“直”还是不够的,还需要其他方面来进一步充实我们的德性,才能最终成为君子。
三、结论:“文质彬彬”的理论旨趣
面对“礼崩乐坏”的时代,孔子主张“以仁释礼”、“援仁入礼”,使外在的道德规范获得内在的心理依据。如上文所述,最坚实的心理依据只能是最自然的内心情感,这就是亲情。因此,孔子认为“孝悌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!”从这个意义上说,“为仁”即是“为人”,而为人的根本便是守住亲情。然而,为人并非止于亲情,强调亲情只是给内在的道德选择找一个最坚实的合理性的基础,而其目的则是强调外在的“礼”并非与己之内心不相关的繁文缛节,而是在内心有其坚实的根据。因此,孔子非常强调个人基于自身情感的自愿。而“直”则是体现这种自愿的一种德性。所以孔子强调“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”是“直”的表现。
另外,孔子主张“以直报怨”而不主张“以德报怨”,而应“以德报德”。李泽厚引《康注》曰:“孔子之道不远人,因人情之至,顺人理之公,令人人可行而已……孔子非不能为高言,藉由高深,亦不过一二人能行之,而非人能共行,亦必不能为大道,孔子即不言之矣。耶氏过仁,亦以德报怨,或以此尊之,然实不能行。”他认为这是“实用理性”的表现,“是理性渗入情感中,情感以理性为原则”。孔子重视内在情感的真实在行为中的作用,理性应以情感为基础,应该不违背真实的情感。
同时,孔子又强调只做到“直”,强调处于情感的自愿还是不够的,还要通过外在规范(礼)进行教化。孔子说:“直而无礼则绞”、“好直而不好学,其蔽也绞。”无礼就会使内在情感泛滥而无节制,就会“绞”。朱熹解释曰:“绞,急切也”;杨伯峻解释说:“尖刻刺人”概言之,两者都是情感泛滥、无节制的意思。因此,我们可以把“直”看成是人之“质”的方面,而把“礼”看成人之“文”的方面。“直”强调了情感的自然流露、本性的自我表现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坦率、直爽便是本性的应当;而礼则强调了对于本性的节制与修饰,使德性得到进一步提升。当子张问:“何如斯可谓之达矣”,孔子就对他说:“夫达者,质直而好义,察言而观色,虑以下人。在邦必达,在家必达。”朱熹对之作注曰:“达者,德孚于人而行无不得之谓。……内主忠信,而所行合宜,审于接物而卑以自牧,皆自修于内,不求人知之事。然德修于己而人信之。”从孔子的话语以及朱熹的注释,我们可以看到,孔子这里所说的“直”便是内在的“忠信”,而这里的“义”非内在的应当,而是外在行为的“合宜”。这里所指的“达”的德性已经是内在本性经过外在的“礼”的规范以后的人的品性了。可以说,能“达”便已是实现“文质彬彬”了。孔子认为,达到“文质彬彬”的状态便是具有君子的德性了。孔子讲: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,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又讲“君子义以为质,礼以行之,逊以出之,信以成之。君子哉。”朱熹对之作注曰:“义者,制事之本,故以为质榦。而行之必有节文,出之必以退旬,成之必在程式,乃君子之道也。”又进一步引程子的注来说明“义”在不同层面上的含义:“敬以直内,则义以方外;义以为质,则礼以行之,逊以出之,信以成之。”看来,“义”具有内在之“义”与外在之“以”两层含义:当“直”为内在德性的时候,“义”便是“直”的外在表现;当“义”作为“质”的时候,它相当于“直”,即内在本性的自然。而这时候这种内在本性表现于外的时候就要有“礼”的节文,使人能够谦逊而行,而最终的成功还是要依靠表里如一、内外统一的真正的诚实才能够达到,这便是“文质彬彬”。而实现“文质彬彬”便是“君子之道”。
总之,孔子肯定“直”较之“不直”具有优越性,是人应该追求的一种品性,也就是内在本性的实现;同时孔子又未止步于此,他并未完全肯定“直”的德性,而是强调内在本性还要靠外在的“礼”之节文加以雕琢、修饰,从而达到内外合一、文质统一的境界,这便是君子之道。
杨伯峻:《论语译注》,中华书局,1980年,第256页。
《论语·为政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论语·微子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论语·微子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论语·雍也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中华书局,1983年 第89页。
《论语·阳货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中华书局,1983年,第180页。
这里采纳程石泉的观点,把“斯民也,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”从上一章句中分离出来而与下文相衔接,以此来解释孔子对于古人“直道”的看法。摘自程石泉著《论语读训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5年,第284页。
此事出于《论语·公冶长》篇。孔子说:“孰谓微生高直?或乞醯焉,乞诸其邻而与之。”孔子这里强调做人要坦诚,没有的东西就不要轻易许人,这是“不直”的表现。
《论语·学而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论语·宪问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李泽厚:《论语今读》,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,2007年,第254。
《论语·泰伯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论语·阳货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03页。
杨伯峻:《论语译注》,中华书局,1980年,第79页。
《论语·颜渊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
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38页。
《论语·雍也》,中华书局,2006年。